徐襄陽西園雜記 (明)徐咸
● 卷上
太祖開基建康,升建康為應天府。太宗遷都北平,升北平為順天府。今皇上興自安陸,升安陸為承天府,與宋太祖以歸德節度使登極,升宋州為應天府,太宗以晉王即位,升并州為大原府,高宗以康王中興,升康州為德慶府,同一揆也。
太祖游西苑,命四輔官杜學、龔學、趙民望、李祐、吳源侍宴,相與聯句。太祖首倡,云:「踞盤龍虎肇豪英。」杜云:「五色卿雲炫日明。」吳云:「王氣瑩然垂景象。」龔云:「民風樂爾見昇平。」趙云:「山河百二金陵最。」李云:「宇宙千秋帝業成。」太祖復云:「暗憶六朝興替事。」杜足云:「禎祥來盡又加禎。」亦一時之盛。予謂末句意不相屬,當用君臣交儆以保有王業意,接第七句,便有虞廷君臣交相責勉氣象矣。
國初,寧海布衣葉允上太祖書,論武事一綱三目,其大意謂:用兵之要,在胸中有一定之規模。宜北絕李察罕之招誘,南並張九四之僭據,督方國珍之歸順,取閩越之上地,即建康以定都,招江廣以自資。進則越兩淮,窺中原,而取天下。退則保全方面而自守。此一定規模之綱領也。其三目,即:一取張九四,二取溫台處,三取福建。時偽漢雖巳平,而元李平章察罕方以書招誘太祖,故允云云。卒之,平吳、平越、平閩,然後北伐,混一天下。次第皆如允言,亦奇士也。後不知其所終。
吁嗟乎,元季禍亂相糾纏,群雄競角力,干戈易麾拳,妖徒白蓮社,僭號於其間。奔走無定在,不啻風巢懸。天暇京都城,累表請伊遷。舟沉瓜埠水,魂應隨杜鵑。宜興楊統制,其義亦堪憐。興言感龍鳳,連貶弗自全。永忠肇此圖,伯溫炳幾先。謂彼牧豎子,寶歷當聖傳。大事從此定,皇心良皦然。尋賜永忠死,而楊蒙賞延。聖神本天授,草昧久辶屯邅。依郭起靈跡,歸韓亦從權。吳元政洪武,龍飛遂統天。陽升爝火熄,神光照入埏。綱常一以正,天風掃胡膻。於茲聖繼聖,於昭萬斯年。右,《感古》一篇,越人王綖所作。其事見《通鑒博論》,乃洪武一十四年寧王撰進者。綖官宜興,聞之楊統制孫知縣勳,得其詳,故作是詩,史筆也。予游太學時,越士元士龐為予言,故記之。劉辰《國初事跡》云:「太祖以永忠僭用龍鳳不法等事處死。」或者假此以殺之耳。
太祖登極後,時微服獨行,以察民情。一日,登某寺樓,值雨,倚欄賦詩曰:「微微細雨灑斑竹,陣陣輕風吹落花。」吟數次,欲結之,久未得。有一士在旁續之,曰:「獨立倚欄間眺望,乾坤都屬帝王家。」太祖大喜,問是何人,對曰:「某下第舉人也。」即敕吏部官以要職,復以試官遺才,悉奪聘禮而罪之。士之遭遇亦偶爾如此。
初功臣,惟魏公徐達、鄂公常遇春、曹公李文忠、衛公鄧愈、信公湯和、黔公沐英及誠意伯劉基為最。自永樂後,惟魏、黔二公世其爵,余皆坐事革除。弘治間,禮科給事中吳仕偉建言,始詔訪常、李、湯、鄧及誠意之後,行取赴京。常曾孫復、鄧玄孫文炳、李玄孫濬、湯玄孫紹宗,各授南京錦衣衛指揮,俾奉其祀。誠意九世孫瑜,亦授處州衛指揮。嘉靖中,今皇上以開國元勳子孫宜與國同休,詔封常之後玄成懷遠侯,李之後沂臨淮侯,鄧之後繼坤定遠侯,湯之後祐賢靈壁侯。而誠意孫瑜,亦仍伯爵。甚盛舉也。
建文死事之臣,錄者多矣,予復考得數人,列之於左,以候纂入者采焉。
王彬,字文質,兗州人,洪武中進士,為御史,巡按淮揚。北兵攻揚州,彬堅守七日。有力士能舉千斤,彬以自隨。北兵飛羽書城中:「有能縛王御史來降者,官三品。」左右憚力者,莫敢縛。軍中知之,厚賂力者母,因誘出其子。彬適解甲浴,為千戶徐政所縛,墜城下,不屈。妻子同遇害。千戶從綱亦被執不屈死。見鄭淡《泉書》。
黃子澄,名湜,以字行,分宜人。洪武中進士,累官太常卿,嘗建議削王侯爵,見親重於高廟。北兵至,倡義死守,不屈,遂族之。先是,我軍北喪,子澄賦詩曰:「仗鉞曾登大將壇,貂裘遠賜朔方寒。出師無律真兒戲,賣國全身獨汝安。針將每時悲趙括,攘夷何日見齊桓?上方有劍憑誰借,哭向蒼天幾隨冠。」蓋指李景隆也。
胡潤,鄱陽人,太祖伐陳友諒,謁吳芮祠,見壁間《題竹詩》:「幽人無俗懷,寫此蒼龍骨,九天風雨來,飛騰作靈物。」歎賞不已,遂召官之至大理少卿。
蔡公運,南康人,以貢士任四川參政,罷歸,復起知濱州。北兵至城下,不屈死。
馬宣都指揮守薊州,北兵將南,宣謀起兵迎拒。文廟命都指揮張玉討之。玉至,諭之不下,環城攻之。宣率眾出戰,被執,不屈死之。
陳思賢,漳州府學教授。文廟既即位,思賢率其徒吳性原、陳應宗、林玨、鄒君默、曾廷瑞、呂賢六人,為舊君哭臨於堂。事聞,俱械至京,不屈,師徒皆死之。
高賢寧,濟陽人,監生。北兵圍濟南城,促降,賢寧作《周公輔成王論》,射城外,乞罷兵。未幾,城破被執。欲官之,固辭。文廟嘉其忠,釋遣之。終身不仕,至九十七而卒。
陳性善,字復初,山陰人。洪武初,以明經薦為翰林院檢討,滅被寵渥。建文初,為禮部侍郎,奉命勘災於河南回,值北兵至城下,知事不可為,即跨白馬,馬躍入江中死之。文廟怒其不能順天歸命,以其子孫散戍於邊。
建文二年,廷試已取吉水王艮卷第一,及傳臚,以艮貌不揚,遂以胡廣易之,艮次焉。文皇兵入城,艮仰藥死,廣乃迎降,官至大學士,有負舊君多矣。以貌取人固如是哉!
永久戊戌廷試,文皇親閱試策,以李馬卷為第一,嫌其名馬,就卷上改為騏。及傳臚,凡三唱名,無敢應者。上曰:「即李馬也。」乃受詔,賜狀元及第。永樂甲辰,廷試已取孫曰恭卷為第一矣,上嫌其名若暴字,抑置第二。士之遇不遇,豈非命乎?
梅純《損齋備忘錄》云:「狄梁公雖始終為唐,卒授五王,反正大統,功固偉矣,然非有道者所可取法。何也?蓋君子於義有所不安,不敢須臾處,以成事有命難取必於將來也。若梁公者,後雖幸而成功,其身固已委質為臣,而處於所不安矣。況或不能終遠,又將何以自獻於先君乎?」立論精當,君子仕危疑之朝,當大任,臨大事,宜熟思而審處之可也。梅,鳳陽人,國初駙馬某之孫,成化甲辰進士,有學士也。
程篁墩謂:「朱子以韓侂胄柄國,殺趙忠定公,乃注楚詞,傷宗國之亡;以蔡西山之竄,決道之不行,乃注參同契,致長往不返之意,皆大賢君子之心事,非得已者。而世疑其長浮華之習,倡導引之端,所謂淺之。為丈夫者,類此。」其知言哉!
正統中,張太后大漸,召三楊相至榻前,問:「朝廷尚有何大事未辦者?」文貞對:「有三事,其一,建文人雖已滅,曾臨御四年,當命史官修其一朝實錄,仍用建文之號。」太后曰:「歷日已革除,豈可復用?」對曰:「歷日行於一時,萬世信史,豈可蒙洪武年號以亂實?」後頷之。後楊文懿公亦謂:「古人云:『國可滅,史不可滅。』太祖定天下,即命儒臣撰《元史》。太宗靖內難,其後,史官於建文君事諱而不書,遂使一朝政事與忠於所事者皆缺略無傳,及今猶可補輯。」章未及上而卒。識者惜之。予在南都時,見《革除錄》所載建文君事,備極醜穢,皆當時迎合上意而為之者,言多不實。今去彼時益遠,不知秉筆紀實者在何日也。
正統己巳、庚午間,也先由宣大犯京師,脫脫不花東寇遼陽,阿樂出西擾陝右,黃蕭養及廣東鄧茂七反福建,葉宗劉反浙江,各擁眾數十萬,皆奸宦王振之所招致者也。不有節庵司馬居中調度,社稷事未可知。反正未久,又有曹石之變。終英皇之世,不靖者屢矣。正德己巳、庚午間,安化王寘鐇叛陝,而劉六、楊、趙反中原,藍、鄢、廖、喻反西蜀,王浩八反江西,丘仁、楊清反湖廣,亦各擁眾數十萬,皆逆閹劉瑾之所釀成者也。非邃庵、幸庵、見素、水村諸公宣力於外,天下事亦未可知。平定未幾而宸濠復叛。終武皇之世,用兵者強半矣。武疲財匱,元氣索然。是雖人事所致,其亦氣數然歟?
景帝易太子,詔陳循首創,云:「天祐下民作之君,實遣安於四海。」久不能對。王文云:「父有天下傳之子,斯固本於歷年。」循於二句下注云:「文作。」及英皇復辟,追咎易儲事,循出舊草進呈,文乃坐誅。循之見亦早矣。予聞這吏侍歐陽崇通云。
英皇復辟之詔,一云高少保谷所撰,一云岳修撰。正所撰末聯云:「多難興邦,高帝脫平城而肇漢;殷憂啟聖,文王出羑里以開周。」為時傳誦。賀克恭云:「此只好臣下誦美之言,豈有復國天子而自誇大如此?全無悔罪之意。」此亦好議論。
於少保遇害之日,從容口占一詩云:「莊椿居士老婆娑,成就人間好事多。正統再更新歲月,大明重整舊山河。功超呂望扶周室,德邁張良散楚歌。長歎一聲歸去也,白雲堆裹笑呵呵。」公舊巡按河南甚久,故汴城有祠。正德間,御史張淮重修之。李空同夢陽撰碑記,有曰:「賊首擁太上皇大同城下,勒降也。大同人登城謝曰:『賴天地宗社之靈,國有君矣。』至宣府城下,宣府人登城謝曰:『賴天地宗社之靈,國有君矣。』至京城下,京城人又謝曰:『賴天地宗社之靈,國有君矣。』於是,公颺言曰:『豈不聞社稷為重,君為輕乎?』」斯言也,事以之成,疑以之生者歟?
且太子之易,南宮之錮,二者有能為公恕者否耶?公有不如意輒撫膺忿曰:「此一腔血竟灑何地?」此段甚好,可補傳志之闕。賀克恭曰:「於少保所為,有取死之道,但當日殺之,非其罪矣。夫英廟被留虜庭,郕王監國,少保輔相之,自當臥薪嘗膽,期復不共戴天之仇,以歸英廟。乃不久而郕王遂即天子之位,無復討賊之心,且廢太子而立已子。及虜人自送英廟歸,景泰但相與一見,而遂幽之南內。此皆少保當國時事也。豈不有死之理?然謂其迎立外藩以樹私恩,則實無是事也。」又曰:「於公才有安社稷功,人鮮及之。但大義不明,遂至於敗。」或曰:「郕王欲踐位,少保何以處之?」曰:「當時英廟被虜,人心搖杌,雖郕王監國,亦自恐懼不暇,豈敢便有他意?當此時,少保處之有道,使郕王大誥天下,以監國復仇大義,敢有上言欲王即位者,即是奸黨,身家重罪。如此,則後來郕王雖有邪心,何由能動?當時處置,既無後來節節,俱不能死諫,又不引去,而主張國事,權勢自如,乃使英廟禁錮南內。此心何忍耶?」又曰:「於公清白,抄沒時,其家實無所有。」《琅琊漫抄》曰:「於少保之死,人皆曰徐武功害之。然當時易太子,錮南城,非少保而何?及景皇帝病亟,實欲迎襄府,但事未決,而中宮猶豫間事洩,乃為內豎曹吉祥傳播,因起張石之謀。迎立憲宗,乃出眾議,非少保意也。憲宗但知有請章,遂復其官,與官其子。然當時廢太子,而今立之,豈其本心哉?然其功,復社稷,足以寬其誅。但當時張石輩皆武臣,不能顯暴其昔日無君之惡,而猝然殺之,武功又不能辨正,故今之議紛紛然。大抵廢太子一事,凡署字者皆當誅,豈獨少保哉?但少保最得君,從違惟頤指,故其罪為獨深。當時惟范廣之死,實為無辜。人至今惜之。」論少保者,觀此數說,功罪了然矣。
宣德、正統時,詔廷臣三品以上舉堪任守令者,不徇出身,惟賢是用,敗官者連坐,朝廷又能久任,故在位者多得其人。如劉綱守寧州三十二年,孫遇守徽州一十八年,況鍾守蘇州十餘年。天順、成化間猶然。故居官者咸肯留心民事,愛民如子,而民亦愛之如父母。弘治及今,此制已廢,銓曹但循資格敘用。居官者未及一考,但望行取陞遷。一切苟且捱日,視官如傳捨。百姓苦於送迎。間得一好官,不久即去,民失望矣。安得久任與民休息如昔日者哉?不能無感。
祖宗時,中外大臣亦多久任,如蹇忠定在吏部三十餘年,夏忠靖在戶部二十八年,胡忠安在禮部三十二年,三楊在閣下俱三四十年,黃忠宣鎮交阯二十年,周文襄巡撫南圻二十二年,於肅愍巡撫河南、山西一十八年,王忠肅巡撫遼東十餘年,在吏部十六年。委任既專,聲望益重,此所以得行其志也。
成化初,孝莊皇太后崩,詔廷臣議別葬,不祔裕陵。孝莊乃英廟正後。錢氏無子。是時孝肅太后周氏為英廟貴妃,實生憲皇。憲皇即位,尊為太后,故不欲孝莊祔葬也。而大學士彭時上疏言:「大行孝莊太后,今日祔葬,與皇太后萬歲後祔葬,自不相妨,不宜生嫌別議,以失大倫。」周太后不允,堅欲別葬。給事中七弘張賓皆為之力爭。禮部尚書姚夔率公卿伏闕覆奏,有曰:「山陵宗廟,聖孝所先;綱常典禮,國家攸重。萬一合葬祔廟少有疑沮,關係匪輕,豈能保其將來無據禮改而從正者?」詞甚懇切,繼之以哭,聲達於內。上自持疏奏太后,太后知群情不從,乃允之。
裕陵居中,孝莊居左,虛右以俟周太后。至弘治十七年三月,周太后崩,孝皇知孝莊葬不合禮,欲為改正,且袖出裕陵圖一紙,與閣下三老。觀看時,三老乃劉健、李東陽、謝遷也。孝皇指示,陵門內有三隧道,其一西行北轉而至者,為英廟皇堂,虛其右壙,而中有道可通往來。其一東行北轉而至者,為孝莊玄堂,相去數丈,中隔不通。因曰:「此大非禮,都是當初內官迎合周太后做的勾當,須要改正。反覆與三老議,三老者,或從,或違。欽天監以「北方不利」中止。但於陵殿神座,移英廟居中,孝莊居左,老肅居右。孝肅即周太后也。至於祔廟之禮,劉則云:「先年奏議已定,欲二後並配,英廟且引唐宋一帝二后、一帝三后之說為證。」上曰:「二后已非,況三后乎?」謝進曰:「彼三后者,一謂繼立,一則所生母也。」上曰:「事須師古,末世鄙褻之事不足法。況錢太后乃皇祖冊立正后。我朝祖宗以來,皆是一帝一后。今若並祔,乃從朕壞起。恐後來雜亂無紀極耳。」乃止,以孝莊配食,別立一殿,如奉慈殿之制。中一室,奉孝肅神主,左一室,奉孝穆神主。孝穆又孝皇生母紀氏也。聖明之見,高出千古。而向時姚文敏公,據禮改正之、言似逆,知今日有必然者,皆足為後世法。
憲皇溺愛萬妃,後宮無敢僭寵者。惟宮人紀氏偶獲一幸,遂有娠。萬妃百計摧辱,娠固無恙。乃擯居西宮,與廢后吳氏同居,內外不通。後生子,無乳,餒幾殆。忽有應爪一牝雞從空墜於庭,內侍獲而畜之,日生卵,取以和粥糊喂之,遂得生。憲皇不知也。時王皇后無子,憲王一日命內監理髮,鑒鏡嗟歎。內監曰:「官家嗟歎,豈以未有太子故耶?」憲皇頷之。內監曰:「太子生西宮已六歲矣,復何慮?」具道其故。憲皇驚喜,握髮徑造西宮,斧門而入。皇子胎髮披面,見憲皇即走入懷中。憲皇即抱之還宮,遂立為太子,是為孝宗。紀氏亦出居宮中,甫一月而卒。人謂為萬妃所鴆。後孝宗嗣位,為太平賢主者十有八年。聖人之生,天實相之,非人謀所能害也。後紀氏追尊孝穆太后。予聞吳南溪云。
成化末年,壽安邵太后時為貴妃,有子方被寵。王后無子,上將有廢易意,召內侍懷恩與之謀。恩叩頭曰:「此大事非奴輩所敢與。當與內閣大臣議之。」上以為然。明日,朝罷,宣恩,恩辭疾。更問之,對云:「本無疾,昨聞旨,驚悸成疾耳。」其事遂寢。壽安彼時雖不得正位中宮,而至其晚年,親睹聖孫入承大統,膺尊稱,享至養,爵及外裔,若有待焉。借使當時易正事成,則其名不若是安且榮也。若恩者,賢子許敬宗、呂夷簡輩遠矣!
成化甲辰秋八月,有黑(生月)至,俗謂之妖魔,變幻不測,能傷人。初聞有白羊一群,自城北門入,是晚遂為害。民間皆鳴金擊柝以警之,或以石灰印手於壁,以懼之。否則,變化而入,終夕不得寧寢。半月始息。嘉靖己丑七月復至,城中人家多有被其害者。不十日亦息。
弘治初,元夕,張皇親兄弟入內觀燈,通宵不出。時孝皇甚寵張氏。一夕,內侍何文鼎執金瓜潛立東華門內,俟皇親入即擊之。皇親奔入內,見孝皇,伏地慟哭,訴之。孝皇驚起,急索文鼎至,詰曰:「汝何人,敢辱皇親?」文鼎曰:「皇親終夜入宮宴樂,脫有他虞,如宗社何?金瓜乃祖宗留下擊亂臣者,奴婢打死他,粉骨不辭!」孝皇始甚怒,聞其言,然之,止責置南京閒住。文鼎讀書守正,賢內侍也。
弘治己未科會試,程學士敏政主考,僕輩假通關節以要賂。舉人唐寅輩因而夤緣欲竊高第,為言官華昶等所發,逮赴詔獄。孝皇親御午門會法司官鞫問,以東宮舊官,從輕奪職。正問時,一巨鐺進言曰:「使奴輩在內,豈有此事?」孝皇叱之曰:「茲事豈汝輩所可與?」真聖明之見也。嘗聞事未發時,孝皇內宴,優人扮出一人,以盤捧熟豚蹄七,行且號曰:「賣蹄呵!」一人就買,問價幾何,賣者曰:「一千兩一個。」買者曰:「何貴若是?」賣者曰:「此俱熟蹄,非生蹄也。」哄堂而罷。孝皇頓悟。程,世家子,以文學名天下,自負甚高,此事不待辨而知其為所誣。第疏於檢防,為群小所誤耳。後雖復職贈官,白璧青蠅,終不可掩。惜哉!
弘治乙丑會試,初場日,孝皇黎旦焚香告天,願得真才輔治,求賢之意篤矣。少頃,禮部進題,孝皇見《孟子》題:「故將大有為之君」一節,艴然動心。問閣下:「何故出此題?」大學士劉健對曰:「試官揭書命題,示天下至公,無他意。」乃罷。是年五月,孝皇晏駕。先是,上年各省鄉試,河南《書經》題出「天子惟君萬邦」,乃商高宗免喪事。山西論題出「仁孝聞於天下」。乃漢文帝自代入繼事。至是又出此題,皆為新君即位之兆,夫豈偶然者哉?
弘治乙丑九月十三日,半夜地震,棟瓦皆鳴。先是,有黑氣從東來。地皆出白毛,南京蘇松皆然,有長一二尺如馬尾者。正德初,劉瑾、谷大用、馬永成、羅祥、魏彬、丘聚、張雄、張瑞導上淫樂,竊弄威權,號為八黨。虐焰薰灼,人皆重足側目,無敢議者。戶部尚書韓忠定公文草疏倡九卿伏闕論之,繼之以泣。疏入,上怒,付閣下裁可,拇庵、木齋俱欲重坐。而西涯從旁申救甚力。拇庵云:「爾忘顧命之言乎?」是時八人者窘甚,冀得遠竄免死為幸。而內有司禮李榮,外有西涯互為營解,遂皆寬宥。不日間,瑾掌司禮,永成坐東廠。瑾既得志,益肆無忌,乃捃摭見任致仕諸大臣細故,如東山忠定輩,俱械至京,下獄、罰粟、奪職、編戍,受禍良滅。時拇庵、木齋相繼罷去,惟西涯獨得留用,曾無一言救解。得罪清儀多矣。予聞之牟錦衣斌云。
武皇登極初,集火者數千百,日於內教場操習炮,喊聲徹曉不已。李崆峒有《明星篇》紀其事。
正德二年秋,黃河自汴清三百里者三日,乃今皇上降祥之年。七年正月,黃河自清河至柳家浦清九十里者五日,聖人之出,豈偶然哉?
正德辛未、壬申間,流賊大擾中原,予所聞一時盡忠死職者,棗強知縣段豸。北京人,弘治乙丑進士;上蔡知縣霍恩,茂山衛人,弘治壬戌進士;西平知縣王佐,潞州人,弘治乙卯貢士;裕州知州郁采,山陰人,正德戊辰進士。皆能奮志抗賊,甘蹈白刃,有古烈丈夫風,俱贈官蔭子享祠祀云。
正德壬申,流賊劉六輩大擾中原,直抵湖廣。有司籍民兵捍御,率三丁抽一名為驍勇,不盈其數,捶責里老。不得已,將不成丁者皆報為成丁。又不已,偽以虛名填冊,曰:「未生保」以塞責。閭裡驚惶,怨聲載道,楚城尤甚。金陵沈寶作詩曰:「未生保,舊冊新供查對了,寧死只愁官打拷,一丁已作三丁報。誰為裡正誰屯老,過堂官怪成丁少。丁丁研審盡同名,此理看來有難曉。抱屈含啼向官道,但恨兒孫生不早。大半成丁猶襁褓,在腹名為未生保。膏血不充官一飽,春日殞霜還殺草。前年民戶損七分,官稟何曾到流殍?」嗟乎,國家養兵,歲費廩祿鉅萬萬,及至寇盜生發,則選民兵及調邊軍、土軍剿之。而邊軍猶可,至如土軍,狼子野心,總領者弗能鈐制,任其劫掠屠戮,其苦尤有甚於盜賊之過也。予在沔時,值流賊之亂,襄漢騷動。一時民兵有驍勇、義勇、健步、僧步、白棒手、牯牛陣,名隨地異,土軍之為害,予所目擊者。養兵果何益哉?
正德丁丑八月一日,武皇從數十騎出居庸關,欲北幸。守關御史張欽固止不得出,且上疏以為「主上之出,必告宗社,詔天下,必命勳戚文武大臣扈從。今者俱無,必是奸人假托陛下,欲與北虜交通消息,不道之甚。乞敕法司緝捕。」上遂獵昌平而還。十三日抵京,即下欽詔獄,命中官守關。二十八日,復出居庸,至大同,駐驆陽和城。虜數萬截蹕歸路,言欲求見。我師亦陳城外。上遣夜不收三人,至京師取銀百萬兩。九月念四日聖誕,閣老梁儲、內臣張永往請不回。戶部措銀二十萬兩,遣侍郎侯觀繼赴大同,犒賞官軍,然後返駕。嗟夫,英皇北狩,被留虜庭,往事之明鑒也。武皇之出,使關隘守臣俱如欽,豈得率意而行?嗣後幸宣府,幸太原,幸榆林,輕蹈虎狼之窟,其不至於顛踣者,亦幸也。可不戒哉?欽後改姓李,官至都御史,北通州人,予同年進士。
正德戊寅冬,予至瑞州,寓分司。夜二鼓盡,聞有聲如雷者三。次日,瑞守宋以方入報,夜半時,有火如斗者三,墜城東,聲如雷,( 几)燭遠近,地為之赤,良久而滅。佔之,地方當罹兵火。寧府其將不靖乎?明年六月,宸濠遣人誘以方至南昌,下之獄。十四日,果反。殺孫、許二公。及出城,械以方至舟,勒其從。以方曰:「吾有死耳。」行至鄱陽湖,守者少懈,望康郎山曰:「吾得死所矣。」遂罵賊投水而死。當時陽明奏、紀皆不見錄。後陳洪謨巡撫江西,廉得其實,具聞,始贈光錄卿,賜祠名嘉忠,蔭其子。以方字義卿,靖州人。弘治乙丑進士,貌不揚,質直少文。宸濠屢肆侵撓,以方痛拒抑之。日聚糧練兵以備其變,嘗與予談及,義氣激發,若不與並生者,其死亦預辦者歟?
宸濠之變,孫、許二公同時盡節,無可軒輊者。後有謂孫之死不如許之烈者。予因憶正德戊寅九月,奉命至江西,得會孫公。公密謂予曰:「寧賊必反無疑。變作,吾以老命報國。君無地方之責,不宜久居於此。」予謝之,即往撫州去。明年六月,變果作,而公遇害。乃知公之死素所辦者。但許公壯年赴死慷慨,而孫公年已六旬,舉動稍覺遲緩。言者便謂孫劣於許,殊不知孫公以身殉國,蓋自領巡撫之命,已預辦矣。觀其《過草萍驛》詩云:「綱常自古要擔當,弱水誰將駕葦航?嶺道風行豸寸遁遠,海天雲闊雁飛忙。身曾許國頻加愛,發為憂民忽變蒼。醉飽恩光何以報,寸丹應不愧朝堂。」志可見矣。議者嘵嘵,亦何為哉?
宸濠元妃婁氏,廣信郎中性之孫謙之女也。有淑質,自濠蓄異謀,早夜苦諫,或至垂泣。濠將害孫、許二公,妃於屏後頓足,令內侍救止不得。登舟之日,泣不肯行。濠紿曰:「朝廷有旨取我,汝第無慮。」妃不得已乃行。黃家渡之敗,投水死。濠在幽囚,每食設妃位哭奠,夜不能寐。及將就俘,為詩曰:「嬾與乾坤擔此愛,不如收拾上瀛洲。清風明月人三個,芳草斜陽土一丘。夢短夢長都是夢,愁多愁少總成愁。從今別郤江南去,不管人間春與秋。」又《憶故宮》云:「當時輕棄牡丹台,寂掩重門日幾回,楊柳雨中含淚舞,芙蓉水上帶愁開。痛思豎子真非輔,始信嬌童自不才。歌管樓台金馬地,等間留與野人來。」濠性穎敏,善吟詠,而用之不善,有此富貴而不能享,悔之晚矣。
宸濠內寵甚盛,有紫妃者,居紫竹宮,衣紫。素妃者,居素英宮,素妝。翠妃者,居綠英宮,飾純翠,能吟善書,尤被寵幸。宮四壁皆列巨鑒,光瑩晶明,每與宴狎,鑒中諸影,妖媚百出,濠意暢悅。又於宮中作鞦韆台,結架高二丈許,運繩以車,宮人為戲,車動繩舉,超出架上,勢不能止。至有昏眩墜地而死者。又於陽春書院疊石成山,宮室台榭,備極華麗。掘地數十畝,為大池,夏時芰荷芬馥。濠與諸妃盡日宴樂,宮人少而美者靚妝綃衣,浮小畫艇,歌《採蓮曲》,沿池湯漾,時摘花果進以侑酒,辭醉乃罷。翠妃嘗詠梅花,詩云:「繡針刺破紙糊窗,引透寒梅一線香。螻蟻也知春意好,倒拖花片上東牆。」甚為濠所賞。後事敗,翠妃聞為一知縣掠而去。噫,濠之荒淫沉湎如此!借使逆謀得遂,亦不過為陳後主、隋煬帝而已。惡得而不亡哉?
宸濠既平,功罪之典殊不厭眾心。惟進賢舒狀元國裳《哭許公詩序》一篇,甚為公當云。宗室發難,人多以成敗為順逆。宸濠之反,況有陸完、錢寧為之所哉!苟非巡撫孫公德成、副使許公汝登當日死義,則君臣之道廢,而人心之是非莫適從矣。既而,進賢知縣劉源清首誅其起兵官校婁伯等。明日,闊陂巡檢、余干知縣馬津亦殺其校尉,往萬年、東鄉二縣,招致強盜者。知縣皆拒之,而萬年知縣白繡,又使人於龍窟邀賊糧。事為頗奇。賊檄至,撫州知府陳槐,率所屬拜迎,臨川知縣傳南喬不至。候捧檄教官唐曰仁及生員出,執之以送益府。
此皆義兵未舉之先可錄者也。及巡撫王公舉兵,吉安鄉官亦起義兵,可謂無所為而為者矣。各府縣不由巡撫徵兵,而自激發於義者,惟萬安知縣王冕、瑞州通判胡堯元耳。而萬安知縣臨機制變,以小艇載葦放火,覓土人作建昌語者,就賊巨艦計擒宸濠,事為尤奇。惜乎今之錄功者皆不及也。或曰:「安慶之功為誰?」曰:「楊銳。」守備。張文錦知府。書降旗將豎之,指揮崔文斬其旗,擒潘鵬之子,戮於城上以殉,乃議守。則濠以黃石磯之敗,遂撤兵而返去矣。曰:「南京之功為誰?」曰:「不知。」曰:「孫、許贈官亦足報歟?」曰:「綱常之功,亦社稷之功也。雖爾公、爾侯,亦何過哉?」濠出鄱陽湖,首犯安慶。至黃石磯,以為「王失機」,不祥。遂返,果敗。
李士實,以詩文名世。正德間,為耆舊大臣。予至南昌,訪之東湖裡第。所談皆道義之說。劉養正以舉人居家,負道學名,不苟交接。予至吉安,伍太守文定為予言:「其人品甚高,有欲見而不可得者。」陽明亦推重之。不半歲,皆從逆。李為太師,劉為國師,俄而身戮族滅,遺笑萬世。昔之虛名,安足憑哉!甚矣,知人之難也。故曰「蓋棺事始定」。
宸濠之反,其脅從官員畏威懼死,偷生苟免,如梁辰、楊璋輩,尚不可解,況僉事師羲者!分巡在九江,濠偽檄至,夔率眾出迎拜,呼萬歲。出募兵告示,即稱「欽奉聖旨」,不用正德年號,止書「己卯年六月某日。」其逆跡昭著,與王綸、潘鵬無異。初擬處死,久而不決。直捱至楊邃庵入閣,始獲漏綱,充軍而去。尚為有國法哉?蓋夔乃邃老之門生也。
姑蘇唐寅,南圻解元也。善詩畫,知名於時。宸濠禮致之,日與談詩論畫。酒間語涉悖逆,寅即佯狂不答,或作喪心狀,遇人若洩其謀者。濠懼,遣歸,得不及禍。浮梁汪文慶,有才器,濠重其人,欲官人,汪力辭,曰:「某疏散菲才,不堪任使。」劉養正力為從煉,汪又謝之。寅笑曰:「汪君所處是也。丈夫安能作佛座八角獅頭鬼耶?」言所負者重,卒不可脫也。寅外若放誕,而中有所主如此。
武皇自正德丁丑冬幸居庸,既而幸宣府、大同、大原、陝西榆林諸處,迄無寧歲。是皆邊將江彬之所誘引也。上自稱威武大將軍、太師、鎮國公,彬賜姓,封伯,提督京營,視如腹心手足。己卯春,有旨南巡。時寧藩畜逆,上下憂虞。大臣科道交疏,不聽。武選郎中黃鞏獨疏六事,大意謂:「上不親正人,遏絕言路,假稱位號,溺意巡遊,寵任邊將,收置義子。」言甚切直。車駕副郎陸震亦欲上疏,見鞏稿遂附名以進。各部院寺屬亦相繼上言。上大怒,俱下詔獄,廷跪五日。鞏、震俱杖百餘除名,余各杖三十。震及各屬死者十有三人。至六月,宸濠果反。七月就擒矣。左右貪功者復導上親征,欲歸功於己。上乃挾所愛劉娼南行,駐蹕南都者幾一年。時又有神周、李宗、許泰等,皆總大兵扈從。凡上出遊獵,四人者服騎皆與上同。參錯為伍,人莫之辨。而彬尤席寵,恃權僭擬至尊,公卿皆畏憚之。其所統邊軍,散居民間,抄掠姦淫,靡所不至,怨喜叢興。至冬乃返駕。明年辛巳春三月,武皇晏駕。時諸將所統邊軍,數萬在京。內無儲皇,中外岌岌以變在旦夕。石齋閣老乃密奏昭聖太后,即散遣諸軍,各歸邊受賞。次日,中官張永受密旨,即擒彬於後載門。而宗、周、泰亦各就擒於前朝門。官民踴躍,歡聲如雷。彬以哄誘至尊,潛圖不軌,族誅。周、宗、泰亦坐同黨,俱死於獄。斯舉也,不假兵戈,底定禍亂於俄頃間。若石齋之密謀,太后之明斷,永閹之宣力,皆社稷之功也。而石齋竟以大禮擯斥以死,惜夫!
正德辛巳三月丙寅,武皇遣詔今皇上繼統。慈壽太后遣皇親邵蕙、壽寧侯張鶴齡、駙馬崔元、太監韋霖、閣老梁儲、禮部尚書毛澄,繼詔往迎,同日起程至南陽。霖欲先見邀功,潛自兼程行,二晝夜遂達興邸,駐門外。霖奏求見,上曰:「迎立大事,朝廷不遣皇親大臣,而差一內官乎?」興府官言:「皇親大臣俱即至。」上曰:「侯到齊同見。」次日,諸臣至,宣詔朝見,畢,退至便殿。上惟召邵、張、崔、梁、毛五臣,坐賜茶,並問國事。霖獨拱立庭內。次日,上復召五臣者坐議發駕事。霖又假他事,介承奉求見,冀得一坐。上斥出之。暨駕行,沿途駐驆、進膳,惟與五臣言,無一毫詞色及霖者。是時上方十五齡,且聖貌莊重,不輕顰笑,真有穆穆之容。霖退謂其儕曰:「聖人復出矣。」
今上即位初,五月五日,故事,御藥局出京採辦百草,並取蟾酥以備藥餌之用。內使奏行,上曰:「此年例,抑初舉?」行對曰:「年例。」上曰:「既是年例,庫中有,且用著。方今百姓禾苗在地,爾等出采,人馬往來蹂躪,有傷禾稼,可且停止。」又問:「蟾酥該用幾何?」對以「萬數」。上曰:「如此不重傷其生乎?」內使對:「但以針刺其一目,留一目存其生。」上曰:「雖刺一目,其腦既空,必死。殺萬命以供一人,吾不為也。」
上一日朝慈壽太后,太后左右憚上聖明,思有以眩惑之,諷太后盛飾美姬數十,預列左右,冀上之悅也。上初入見之,以太后在,上不敢斥言。但下視,卻立不進,若有怒色者。太后微覺,即麾之退。上方進拜問安。太后曰:「天下是祖宗的,皇帝是你做,須是張主,莫聽外邊官人們說,壞了裡面事。」上知為左右所譖,唯唯而退。至文華殿,親寫禁約,令各宮內官守門者,各於本宮止宿,不得往來溷亂傳說。雖仁壽宮內官亦不得擅入矣。
今上踐阼之六日,即詔禮官議興獻王及母妃尊號。時內閣輔臣楊廷和、蔣冕、毛紀、禮部尚書毛澄皆主漢定陶、宋濮王故事。會廷臣上議稱孝宗為皇考,改稱興獻王為皇叔父,興獻大王母妃為皇叔母興獻大王妃。上意不然,令再議。張璁時方舉進士,上疏以為:「皇上遵祖訓,奉遺詔入承大統,乃繼統,非繼嗣也。與漢成帝、宋英宗預立為皇子,育於宮中者不同。不當後孝宗以叔父稱。興獻王宜別立廟京師,以隆尊親之孝。上覽奏喜之,曰:「此論一出,吾父子必終可完矣。」既而,桂萼、霍韜相繼有言,俱同璁論,而廷和輩固執不從。上始徇眾議,稱孝宗為皇考,慈壽為聖母,本生父為興獻帝,母為興國太后,詔天下矣。璁、萼在南京聞之,亟上疏言:「上不當為人後,興獻帝宜稱皇考,聖母宜稱太后。請去興國二字。」正合上意。內閣復執,廷和罷去,遂敕禮部加稱本生皇考恭穆獻皇帝,本生聖母章聖皇太后,再詔天下。而上意終未愜也。璁、萼又連疏宜去「本生」二字。上益喜,詔禮部議行。於是闔朝大小臣工俱赴左順門跪伏,有大呼「太祖高皇帝」者,有呼「孝宗皇帝」者,聲徹於內。上屢命司禮官諭之,不退。於是修撰楊慎、檢討王元正、給事中劉濟、安磐、張漢卿、張原,御史王時柯等七人,撼門大哭,聲震闕庭。上大怒,命錄諸臣姓名,逮繫馬理等一百三十四人,杖於午門。學士豐熙、給事中張翀、御史余翱、吏部郎中余寬、戶部郎中黃侍顒、兵部郎中陶滋、刑部郎中相世芳、大理寺正毋德純等八人為首者,並楊慎等七人,俱加杖削職充軍。遂下詔稱:「皇考恭穆獻皇帝、聖母章聖皇太后。」予時在襄,聞之,竊謂:「此禮璁首倡,桂、霍繼之,方獻夫、席書、黃綰、熊浹、黃宗明又繼之。其論極是。」楊邃庵閣老時罷居京口,見之:「張生此論,雖聖人復起不能易也。」但彼時璁、萼輩俱新進畢官,而驟建此議,在廷元老大臣,徒以大功出一書生,蓋有不勝其憤憤者矣。此意一橫於中,牢不可解。於是上下大小,不論其事之是非,義之當否,相率群和而力排之,務為必勝之計,殆非為國至公至當之論也。上雖沖年,而聖明之見,卓越千古。浮議紛紛,不能搖奪。卒之,大禮以定,而大臣相繼罷官落職,小臣受撻編戌戍幾成黨禍,竟何益哉?向使當時有邃庵者居中,與國列禮官從容講究,俯從斯論,則聖心以慰,而於國體亦全矣。惜乎諸老不知出此,以激成斯禍也。可勝慨耶?
今上即位初,即遣行人存問大學士羽中庵劉公、木齋謝公、戶部尚書質庵韓公、禮部侍郎楓山章公,起用致仕尚書九峰孫公、都御史幸庵彭公、見素林公、靜庵胡公、巽庵李公,而白巖喬公復自南司馬召為塚宰。一時名臣故老,布列台省,朝廷改觀,海內翕然有太平之望。然俱不久謝去,惜哉!
今上即位初朝見,慈壽太后首云:「汝兄久廢朝儀,外邊官不諳禮度,藩邸從來者恐亦未堪用。內臣蕭敬歷事三朝,小心知事,可用之。」時敬年已八十,久閒住矣。上即日召入,掌司禮監事。即位後三日,御西角門,素服視朝,百官皆縞素。朝畢,一生員手執奏本,北面跪侍班,御史並鴻臚官相顧驚愕。敬至御榻前,奏:「下邊跪的生員,擅入禁門,合著錦衣衛拿問。」旨:「是」。眾咸服其得體。生員乃湖州孝豐歲貢生,姓李,忘其名。當時亦該問所奏何事。
吏部尚書王瓊,既得罪,員缺。列卿會推南京吏部尚書廖紀、兵部尚書喬宇、掌詹事吏部左侍郎石瑤上請,遂用石。次日早朝,宣石出班跪,鴻臚官引至奉天門,上降寶座行數步,臨軒拱立,取手敕授之,復座,石叩頭而退,朝罷,駕至文華殿,復宣石至,復降座,宣言曰:「朕在蕃邸,已知卿名,今特用為吏部尚書,須選用幾個好官人,為朕辦事。」石叩頭而退,此亦舊典。弘治初,召三原王公為塚宰,孝皇嘗一行之。正德來,此禮久廢,今復舉之,朝野稱慶。聞上初不知此典,司禮蕭敬導之行。國不可無老成人也。後石以多病,不久入閣。其守正不附,為清議所重云。
嘉靖改元七月二十一夜,南京大雷電終夕,至二十五日午後,大風雨一日,屋瓦皆鳴,牆壁俱倒,合抱大木拔起無數。孝陵松柏亦拔起二千餘株,府部墀內大柏皆起,非常之變也。
靖嘉乙酉七月,甘露降於襄陽之山川壇。松柏上凝結如糖霜,樹為之白,味甚甘美。戊子四月,甘露降吾鹽城中。予西園花竹上皆如濃霜。是秋大稔。庚子四月復降,《瑞應圖》曰:「王者德至於天,則甘露降。」今十六年之間凡三見矣。
嘉靖丁亥三月十日,熒惑守心。是月,有大魚乘潮來。潮退,陷於沮洳不能去。長可十七丈,高二丈餘,口廣半之。膚綠無鱗,項有長鬣甚勁。海民競刲其肉,聲如虎哮,刲三日乃盡。蓋海鰍也。《文獻通考》宋紹興二十年四月,海鹽縣有巨鰍偃沙上,高齊縣門樓,長百丈,民臠其肉,轉鬣壓死十數人,頷骨長二丈五尺。京房《易傳》曰:「海數見巨魚,邪人進,賢人疏。」其後吾邑無他應,所關者大也。
嘉靖戊子十二月十七日,立春,是晚長庚西見,起奎婁,抵觜參,至天漢而止。
嘉靖已丑,元日大風霾。是年四月,聞今皇上夢黃衣者二人,陛辭南行。次日,以語大學士楊一清。一清對曰:「黃衣者蝗也。南方其有蝗乎?」是秋七月蝗果至,大江以南在在皆有,吾鹽亦然。數日為大風雨漂入海,盡死。至庚子六月,蝗復自西北蔽天而來,數日又為大雨驅逐盡斃。然遺種於茲,至七月復生。初食草,後食禾稼。民間祈神賽願張旗擊鼓,田野之間,聞若赴鬥。然卒罹其害,亦十之四三。次年,復苦遺種為患,方初生,苦雨連旬,盡行殄滅。民復安業矣。吾鄉素無此物,百歲老人亦未之見。大抵,蝗旱物,終不利於水鄉也。
嘉靖庚寅正月,一夕,晚膳罷,家僮忽報海上有火。予亟登城望之,見海中火隱隱數十點如星,漸移往東。是夜,火自教場口移上海塘,如籠燈數百十。兩兩成對,往東北行。直抵獨山而滅。若有神主之者,此理殆不可曉。
嘉靖辛卯七月,彗見西方,月餘始滅。九月復見東北方。己亥四月終,又見東方。
嘉靖己亥六月,金、衢、徽、嚴諸郡龍出,山水暴發,壞城郭民居墳墓無算,人畜漂溺,數日浮屍錢塘江灘及吾海上者以千萬計。其少婦有戴金懷銀而亡者。棺槨、樓房、器具皆隨潮下,多為居民所撈獲。東南一大變異也。吾豐崖兄有詩云:「己亥六月之七日,海塘漂屍滿塘側。銀簪金鐲羅綺衣,盡為海邊人所得。傷哉此屍來何由?頃乃傳自徽、嚴州。穴龍奮騰山石裂,洪水湧出滔天流。沿江相望幾郡邑?高城大廈盡淪沒。金珠財帛何足言,皓齒紅顏幾千百?錢塘江水傾天來,哭聲滿江江神哀。江高水急救不得,千里奔入魚龍胎。君不聞吾鄉四月之六日,有龍西來雨驟集。春花盡隨風電去,南境一帶連天赤。去年亢旱已薄收,重罹災病何能瘳?雖然視彼漂溺事,小傷薄損何須憂?嗚呼,山崩水發古來有,如此慘毒吾誰咎?四月終旬彗東指,此事已兆君知否?天發殺機誰御之?兵戈盜賊未可期。衰翁頭白復何願?但願老眼不見民流離。」
嘉靖己亥秋,田禾槁死並蟲食者大半,民間收穫視豐歲十無三四。府縣不肯奏荒,征斂反急。至明年春,饑饉之甚,民間食糠秕、豆餅,至草根、樹皮剝削殆盡。餓殍盈道,賣子女妻妾者無算。北鄉尤甚。長老相傳,惟元大德五年吾鄉極荒,人相食,到今二百餘年來,未嘗遇此荒歲也。予豐崖長公作《賣婦謠》云:東家賣婦江南去,西家賣婦江南去。肝腸寸斷兩不知,涕淚並作河流注。夫囑婦,汝且逃生莫予顧,賣汝得錢了官府,猶勝相持死朝暮。婦告夫,楊花隨風落何處,百歲夫妻一朝撇。此生何日重完聚,哭聲震天天地悲。道傍觀者各淚垂,道傍垂淚且勸之。人生不幸遭此時,休言草根與樹皮,他家食郤親生五歲兒。朱西村亦有一篇云:東家少婦價萬錢,西家大婦五六千。癡兒肚腸鐵石堅,婦人薄命徒苟延。不關恩愛無姻緣,亦非兩情相棄捐。灶前數日斷火煙,腹中餓病無由痊。官家賑濟解倒懸,予奪盡屬豪民權。初來寫契涕泗漣,放手慟哭聲徹天。明朝捉落江南船,只有去日無歸年。懷中兒女呱呱然,拋擲竟付饑蛟涎。風吹落花江水邊,蓬飄梗斷不復聯。婦人去家何足憐?風俗所繫誰之愆?我今歌此賣婦篇,倩誰寫入箏琶弦?官家早晚開華筵,一彈一唱公堂前。
嘉靖己亥夏,駕幸承天,啟章聖太后歹贊宮。一日,忽有男子夜潛入皇城,裸跣坐奉天門寶座上。比旦,為閹者所獲,送法司鞫。言:「名孫堂,在京人論死未決。」大異事也。
嘉靖辛丑七月,台州山中豻出,遍身皆火,諸山龍出與鬥,水大作。水火相薄,赤氣漫空,壞臨海、太平、天台三邑民居、田地,人死者無算。此亦大災變也。是歲,臨安、餘杭竹生米甚多,民間煮而食之,如大麥然。人云,亦歲凶之兆。
人主接見大臣,商榷治理,講究問學,延訪人才,諮諏民瘼,實盛德事也。漢、唐、宋英主皆然,我朝自聖祖後,文、仁、宣、英四廟皆勤於接見。當時元老如蹇、夏、三楊、李文達輩,亦皆盡忠匡輔。故君鮮失德,朝多善士。海內又安,陰受其賜。觀《三朝聖諭錄》、《夏忠靖公遺事》及《天順日錄》可見。孝宗末年,勵精圖治,每於平台召見三、四老臣,惟劉忠宣公時有讜言裨益。上亦倚任之。若拇庵、西涯、木齋三老,不聞有大建明。豈得君之專,不及前朝諸公,而大臣之道貴乎將順耶?明良相逢,自古為難。觀西涯《燕對錄》,不能無慨。
經筵面奏,近世無聞。惟嘉靖甲申夏,修撰呂楠而言:「五月十二日為獻陵愍忌,是日講筵君臣不宜華服。」己丑夏,祭酒陸深奏:「講官講章,不宜輔臣改竄,使得自盡其愚,因以觀其學術邪正。」俱為輔臣所不樂。未幾,呂以論禮謫判解州,陸竟坐是謫誕平府同知。雖不用其言,時論是之。
正德中,劉瑾雖誅,餘黨尚在。今皇上繼統,年齡雖少,英斷夙成。待此輩不少假借。即位初,遂出長隨、火者萬餘,蟒衣、玉帶追奪無算。後又得張璁以正匡輔,盡革各省鎮守內臣。司禮監不得干預章奏。往瑾時,公卿大臣相見,無敢抗禮,甚至有拜伏者。自璁當國,司禮以下至各監、司、局巨鐺,見璁竦息敬畏,不敢並行並坐,以爺呼之。不動聲色,而潛消其驕悍狡險之心。蓋自漢、唐、宋、元以來,宦官斂戢,士氣得伸,國體尊嚴,主威隆重,未有如今日者。誠千載一時也。是雖皇上之英明,而璁之得君,制馭有術,其功豈可少哉!
嘉靖初,今皇上選婚,錦衣韋千戶女與焉。內侍並皇親邵蕙輩俱得重賂,咸屬意。宗伯毛文簡公澄,在左順門厲聲曰:「韋千戶是韋太監家人,不知的姓,何以登玉牒?此事禮部決不敢擔當者也。在列位自為之。」眾議遂息。文簡體弱,而氣不可奪。此其大節云。
孔子稱號及從祀諸賢,國初大學士吳沉曾作《孔子稱王辨》,以言其非。成化中,夏止軒寅論奏云:「孔子實萬世道學宗主,當稱先聖,而反欲稱王、稱帝,雖極尊崇,終於名禮未正。宜考古禮之沿革,去往代之紕繆,正孔子先聖之號,而以顏、曾、思、孟為先賢。改用木主,以代塑像。釐正十哲之位置寢室,祀叔梁紇而以顏、路、曾、皙、孔鯉配。其間若公伯寮、荀卿、王弼、賈逵、馬融、杜預之獲戾於名教者,皆罷黜之。夫然後足以慰先聖神靈,答天下學士,仰望為千萬世不刊之典。」其說見《政監》。弘治初,程學士敏政議奏亦謂,漢以來從祀二十二人,內若戴聖、劉向、賈逵、馬融、何休、王肅、王弼、杜預八人,雖有訓詁微言,俱得罪於名教非小。宜降爵罷祀。鄭眾、盧植、鄭玄、伏虔、范寧五人,雖若無過,亦於聖學無所發明,宜各祀於其鄉。其後蒼,在漢初說禮數萬言,號《後氏曲台禮》。今《禮記》之書,非後氏則不復傳於世矣。宜與左丘明、公羊高、谷梁赤、伏勝、孔安國、毛萇、高堂生、杜子春一體從祀。又議,以隋王通、宋胡璦,宜列祀於兩廡。又以顏、曾、思、孟配食堂上,而其父俱坐廡下為非禮。宜別立一祠,中祀啟聖公,以顏路、曾皙、孔鯉、孟孫氏配食,而以程珦、朱松、蔡元定從祀,庶不失以禮尊奉聖賢之意。又以申黨即申棖,位號宜存其一。公伯寮、秦冉、顏何、遽璦、林放五人不載《家語》七十子之數,宜罷其祀。其議見《篁墩集》。正德初,謝祭酒鐸陳三事,亦謂:「叔梁紇當別立廟。」及「欲罷黜吳澄從祀。」有旨:「下祀部會議,」率為沮格不行。嘉靖十年,皇上始用輔臣張璁議,詔天下,去「大成至聖文宣王」號,通稱「至聖先師孔子。」
大成殿改為先師廟。四配、十哲、兩廡諸賢,悉去宋時封爵,俱稱先賢。毀去塑像,代以木主。春秋二祭,國學用籩豆各十,外府州縣用籩豆各八。樂用六佾。斥出公伯寮、秦冉、顏何、荀卿、戴聖、劉向、馬融、賈逵、何休、王弼、王肅、杜預、吳澄等十三人從祀。林放、遽瑗、鄭眾、盧植、鄭玄、伏虔、范寧七人,各祀於其鄉。以後蒼、王通、歐陽修、胡瑗四人增入從祀。又詔,於聖殿後別立一祠。中祀啟聖公叔梁紇,以顏路、曾皙、孔鯉、孟孫氏為配。以程珦、朱松、蔡元定從祀。每丁祭,先期以羊一豕一致奠。名正禮順,一洗百王之陋。而吳、夏、程、謝四公之論議,卒見行於後世,成昭代之盛典,非聖君賢相主張於上,何以臻此?近見梅純《損齋備忘錄》載,成化甲午,江西鄉試,策問「欲進周、程、張、朱五子配享先聖,」大意謂:「禮以義起,五子之學,實繼孔孟既絕之統,其有功於來學,非漢唐諸儒所及。不可拘以世代先後,混於從祀,則道統以明。」其立論甚精。及觀熊去非《五賢祠記後語》,乃知先儒已有是說,第當道者未舉行耳。予謂,此論亦是。惜羅峰建議時,豈止據前諸說,而不知有是論乎?抑果以世代先後有不可行而不之言乎?宋王安石亦曾配享。其人則非其禮,固踵而舉者也。予故存之,以備將來者之考見云。
郊社之禮,自漢、唐、宋、元以來,或合或分,制各不同。我朝太祖開國之初,分祭南郊,壇遺舊址尚在。後謂父天母地,豈宜異位?乃采古明堂之制,創建崇宇,飾以黃金。高明宏壯,古莫與儷。名《大祀殿》,合祭天地。殿中設昊天、上帝、後土、地祗神位,南向。旁設太祖、太宗配享位,西向,皆高座黃幔。月台左右為日月星辰之位。儀門外左右築台,聚石為龕,為岳瀆海鎮之位。革去前代封號,止稱某山某水之神。北京規制亦同。每歲孟春行禮,天子主祭天地日月,以下公卿大臣分獻,祭畢還朝,設慶成宴於奉天殿及丹墀內。文職五品以上,武職四品以上皆得與宴。此其大略也。是禮太祖當時以義起之,儒臣莫能奪,後歷代皆遵行之。至嘉靖年,今皇上用輔臣議分祀,乃創南北郊壇。冬至祀天於圜丘,夏至祀地於方澤,而以太祖配之。又建明堂之祭,以祀上帝。而以恭穆獻皇帝配之。太宗無所配,乃改尊為成祖,以配祈谷之祭。予考明堂之說,杜氏《通典》載歐陽修曰:「宗祀文王於明堂,以配上帝。三代有其名而無其制度。自漢以來,諸儒之說不一。至於莫知所從,臨時增損,不能合古。然推其本旨,要在布政,交神於王者尊嚴之居,而已其製作,何必與古同?」今肇舉其祭,而明堂未建。聞即奉天殿行禮,其亦用歐之說與?
巾帽之說,成化以前予幼不及知。弘治間士民所戴春秋羅帽、夏鬃帽、皺紗帽、冬氈帽,紵絲帽,帽俱平頂,如截筒。正德間,帽頂稍收為桃尖樣。其鬃帽又有瓦稜者,價甚高。初出時,有四五兩一頂者,非貴豪人不用。嘉靖初年,士夫間有戴巾者。今雖庶民,亦戴巾矣。有唐巾、程巾、坡巾、華陽巾、和靖巾、玉台巾、諸葛巾、凌雲巾、方山巾、陽明巾,制各不同。閭閻之下,大半服之,俗為一變。近御制忠靖冠,為臣下燕居之服。所以明貴賤、別尊卑。三品以上飾以金線,四品以下飾以青線。文職惟朝貴及在外二司官、府州縣正官、儒學教官,武職惟都督以上許用,今則武夫、下吏亦概用之,無所忌憚矣。
國初,民間婦人遇婚媾飲宴,皆服團襖為禮衣。或羅,或紵絲,皆繡領下垂,略如霞帔之制。予猶及見之。非仕宦族有恩封者不敢用冠袍,今士民之家,遇嫁娶事,必假珠冠袍帶以榮。一時鄉間富民,必假黃涼傘以擁蔽其婦。僭亂至此,殊為可笑。非有司嚴申禁例,其何以革之?元時,有團衫團襖,其遺制與?
謚法本至公之論,所以風勸天下,前代不少假借。宋夏竦卒,謚文正。劉敞言:「竦奸邪而謚為正,不可。」改謚文莊。竊謂文正二字,如范希、文司馬君實足以當之。王子明、許平仲、吳幼清猶有愧焉。近聞閣老大臣,亦有謚文正者。不知輿議以為何如也?又有子孫為祖父請謚者,不吝所費。禮部執不容,率奉旨罷。越數月,乃夤緣近幸,私得康僖等謚。京師人語曰:「千兩銀只買得糠粞二字。米價之貴重如此哉?」亦可發一笑。或謂:「我朝謚法,專美而遺惡,予賢而不及不肖。獻議不由於太常,覆定不由於考功,故於公論少合云。」
嘗聞上古之人,率以百二十歲為上壽,雖其稟賦之厚,亦由修養而得。近世壽者,昆山周壽誼,生宋景定間,歷元至洪武五年,一百十歲。郡守魏觀禮為鄉飲大賓,嘗蒙太祖召見,賜食殿上,蠲其家丁役。至百十六歲而終。北京茹翁生元,至天順初年百有四歲。英廟召見,賜冠袍帶舄,宴於順天府,仍命禮部尚書姚文敏公率公卿往賀其家。至百十歲而終。濟寧王士寧生元季,至成化癸卯百二十歲。程篁墩曾訪之,面如童子,神完氣和。朝廷遣使,以安車征之。後不知所終。蓋修道而有得者。太倉毛翁,禮部尚書文簡公澄祖也。老而喪子,撫孫澄教之,至百有四歲,澄狀元及第,官修撰。以孫貴貤封。巡撫都憲彭禮建人瑞坊以表之。後至百十二歲而終。四翁者,皆躋高年,被榮命,獲考終,不知何修而得也。近又聞沈東川潞云,湖州有陳德,百十六歲,尚強健。惜不得而見之。
晉吏部侍郎徐寧五子,豐之、實之、仁之、祚之、育之。祚之為秘書監,三子,尚之、羨之、欽之。欽之宋丞相。東莞公三子,逵之、佩之、邁之,逵之中書侍郎,二子,淳之、湛之。湛之丞相。枝江忠烈侯二子,洹之、津之。洹之工部郎中。襲侯五世名,俱從之。羲獻不為嫌矣。
國初,提學無專官。正統初,始命各省添一憲臣,俾專學政,給敕以行。朝廷倚賴弘敷教化,作養賢材,其委任重矣!於時吾浙有熊僉事煉者,剛方正大,人不敢干以私。教士先德行而後文藝,考較去取,錙銖弗爽。成化中,張莊簡公悅以憲副督學亦如熊公。弘治初,不谷吳公伯通博學有識,亦庶幾焉者。故先朝士習端雅,風俗醇美,至今稱之不衰。嗣是而後,居是官者非屍位具文,則緩教急刑,非鉤摭細微,則背公向私。甚者,如今之提學者,其學術深淺不可知,但試士去取罔公。童生入學,先盡鄉宦士夫子弟,而後及於民間富民。白丁子弟,欲進無階,乃以重賂夤緣仕宦。多者費百金,少亦不下數十。乃為改姓易名,冒籍更貫,大開倖門。有司曲意承奉,無不如意。寒素之士,縱有可取亦見黜。徒俯首喪氣,仰屋竊歎而已。士風至此,壞亂極矣!不知敕語中有此條令其如是乎?抑徇情肆意而無所忌憚也?其上負朝廷,下負所學多矣。安得如熊、張二公者復見於今日乎?漫錄之,以發一慨。
予讀《唐史.薛登傳》云:「方今舉士,尤乖其本,明詔方下,固已馳驅府寺之門,出入王公之第。陳篇希恩,奏記誓報,故俗號舉人皆稱『覓舉』」。覓者,自求也,非彼知之義。今之士子每遇秋試,亦有預探藩、臬、府、縣官有學譽者,即便奉贄及門,呈文聽講,以冀入簾,或得僥倖。此正所謂「覓舉人」。士風至此,豈不可恥之甚乎?
孝宗賓天,謚曰「敬皇帝」,廟號曰「孝」。翰林編修陳作表詞云:「敬止詠於詩人,是以謂之文也。大孝稱於孔子,其斯以為舜乎?」可謂切當矣。
弘治中,有虜使至京,言其國有一對無能對者,請中國對之,云:「內無相,外無將,天運相將。」有輕視中朝之意。時有以「天難度,地難量,皇家度量」為對者,示王者無外氣象,亦甚佳。時馬端肅公為塚宰,止使勿對。蓋大國之體當如是也。虜使由是心沮。老成之識見,能重國如此。
唐突厥默啜請尚公主,詔送金縷,具鞍。默啜以鞍乃塗金。非天子意,請罷和親。鴻臚卿知逢堯曰:「漢法重女婿,而送鞍欲安且久。不以金為貴。」默啜從之。今人家娶婦皆用鞍,與寶瓶取平安之意,其來久矣。
《博物誌》謂:「山居多癭。」蓋謂飲泉水之不流者也。予至均州、鄖陽諸處,見民間男婦十人九癭,亦緣山中無大泉故也。
嘉靖中,軍人陳霖以金銀首飾數事用帕裹之,令婢持往銀工修整。有一鷹於中途攫其包出城去。婢歸告霖,霖亟登城望之,見鷹銜包直往東北下海塘去,以為必失矣。無何,復銜包盤旋而上,入城置霖屋上而去。取視之,一無所失。蓋鷹初以為可食之物,故攫去。既而知其誤,遂復還之。物之有靈如此,不可謂為偶然也。《鶴林玉露》載,宋婺州州治,古木上有鷹巢,一卒探取其子。郡守王夢龍方據案視事,鷹忽飛下攫一卒之巾去。已而,知其非探巢之卒也。銜而還之,復徑攫探巢者之巾以去,以此事略同。其亦異於人之遂非者多矣!
江南某鄉宦,其子以虛券強奪人田。田主畏其勢,不敢與抗,隱忍之,憤郁成疾。將革,謂妻子曰:「我即死,汝當於棺旁穿一穴,我必為毒蛇殺其父子,食其肉。」言聞於鄉宦,鄉宦懼,立命其子以券還之。未幾,其人覺胸中作惡,強起嘔之,中有一物,長尺許,如赤練蛇,首尾皆動,疾遂愈。蓋其積憤已久,遂成此物。向使彼父子不悔過,則其人必死,而宦者亦必罹禍矣。足為強橫者之鑒戒。
四時之景,惟春為可樂。春時風日和暢,花柳爭妍,百鳥交鳴,人心悅懌。故人於此時,曰「尋芳」,曰「踏青。」登山臨水,隨意所之,皆所以滌蕩鼓舞,用宣春機,以助陽回之意,故桌曰「春台」,凳曰「春凳」,餚饌之具曰「春盤」,果菜之品曰「春盛」。又曰「春隔」,曰「春檠」,酒曰「春酒」,餅曰「春餅」,茶曰「春茗」,菜曰「春蔬」,皆春時燕樂之具,他時則無有也。夏間蠶事方畢,栽插隨之。炎天酷日,方事耘耨,寧暇遊樂?秋日雖為清爽,景物蕭條,收穫及期,築牆納稼,婦子拮据,亦不暇樂。冬乃萬物藏聚之時,民間公私賦稅,婚喪營葬諸事,皆取辦於三兩月之間。況風雪冱寒,豈宜出門?未幾,而歲且徂矣。故一歲之間,惟春可樂,而一月之間,又不數日。一日之內,又不數人。而數人之中,又不知何者為真知此樂也,何者為自然得樂也。浮生碌碌,良可歎云。又有一種縉紳,處於得為者,顧乃瑣瑣營營,為子孫不朽計,而不知自適,其鄙細何如!
華州靈哥言未來事多驗。知州婁玨,貴溪人,一日叩之曰:「某去家久,音問杳絕。欲寄一書,能為我致否?」靈哥於帳中答曰:「第作書來,當為致之。」玨緘書,付侍香婦人。報曰:「爺去矣。」俄,南庭榭颼颼作風聲。復報曰:「爺來矣。」靈哥乃於帳中曰:「書已送至君家。家中俱安。」玨默念數千里遠,頃刻豈能即達?未之信。後數日,家人至,言某月日於小兒手中得書,舉家驚異,是以遣來探問,玨始大神之。魯橋亦有靈哥跡嶧山,召之即來,亦以婦人侍香,稱為爺,與同寢處。正德初,予會試北上,亦曾扣之,所言多驗。扣者欲求見,但於帳中舒臂,令人捫之,未嘗見其形也。實猴精云。
密雲有赤肚子,不知何許人。數十年前至密雲養濟院,與群乞兒同處。時嚴冬,邊地苦寒,乞兒皆凍死,惟赤肚獨存。人頗異之,遊行於市,取市餅食之,嗔弗與者。其日,餅弗售,樂與食者,獲倍利,人尤異之。旦夕臥人家屋簷下,遇大雪,其臥所雪皆融化。赤身不衣,背披片氈,前蔽尺布,左腋挾一氈卷,兩手惟舒大、食二指運用,余皆屈捻不展。髮半白,及肩。常就地坐,以左腳跟抵尾閭。不語。問之,微笑。士夫北游者,皆往見之。弘治中,南京有尹蓬頭者,館於魏國家,日食饅頭數十,其行如飛。自言二百餘歲。後往陝西,不知所終。皆異人也。
陳道昶者,居華山,後徙居寶雞香淨山絕頂之上。嘉靖初,吾邑令魏侯廷璽過寶雞,聞此老,偕二友入山訪之。至山口,見一道人迎候路傍。問之:「何來?」曰:「師父令道童出迎。」魏問:「何從知我輩來?」曰:「山中人久靜,是以知之。」次日,至絕頂,見一老人,幅巾布袍,赤腳出迎,即道昶也,延坐與語。先一日,道昶借樵者木,置延客所,設木榻。其徒問之,曰:「明日有貴客至。」其先知如此,蓋董五經之徒歟?
近世吳興凌漢章之針灸,隨用神效。澉川吳日章之星命、半塘和尚之相術,百試百中。吾鄉陳天器之寫真,容貌氣色,無一不肖其生。皆絕藝也。今豈易得乎?
吾鄉天寧僧秀碧峰者,自幼出家,即不茹葷。每日五鼓起,誦經禮佛,無間寒暑。眾中最名有戒行。今秋忽得疾,臥床月余,終日酣睡,自言甚適。忽一日,起沐浴,索送終新衣,服訖,盤膝端坐。索念珠,誦阿彌陀佛數十聲。即而,止呼佛字,亦數十聲。與徒眾言別,趺坐而逝。越三日,神色不變,左手捻中指作■字,右手仰開。指猶軟,頸骨挺然。嘗聞有坐化者,今始見之。亦其平日靜專之功所致也。年七十,時嘉靖壬寅八月一日也。
江浦孔德貽蔭自南京戶部出守荊門,年四十二,父六十二,祖八十二,子二十二,孫二歲。五世俱全,人間罕有。士夫多詠歌之,惟灃州守廣東趙善鳴一聯「捧觴令祖還稱祖,戲賢孫又見孫,」最為切當。
丘文莊公吊岳武穆樂府云:「臣飛死,臣俊喜,臣浚無言世忠靡。臣檜夜報四太子,臣構稱臣自此始。」史筆也。
邵二泉作孫景雲妻鍾烈婦傳云:「刎死衣污,溺死衣濡,屍而易之,死且受辱。吾其死縊。」詞約意盡,無忝古作也。□□今上臨御久,簡於視朝,日居西宮奉道。初用邵真人,繼用陶真人,官皆極品。后妃而下,法服以從。蔣子雲宮詞有雲:「君王親著紫衣裳,白玉冠簪入寶光。夜半碧壇星月冷,九天仙樂下鸞凰。離宮復道接蓬萊,雲繞千峰五色開。香輦無塵珠箔卷,後宮遙從上陵回。小年選入蕊珠宮,紫閣玲瓏十二重。日侍上真修法事,水晶盤捧玉芙蓉。碧殿瑤壇禮上清,桂花沖露浸銀屏。雙雙玉女扶青案,跪啟琅函諷道經。」
嘉靖九年秋,予內侄張有守夢人持示一籍如試錄者揭視之。見有守名第一,吾兒清孺次之,張悌、徐子龍又次之。明日,有守以所夢告諸三人。四人者,年相若,皆邑庠有志者,私相喜,謂他日當偕登科第。是冬,有守得疾卒。次秋,予兒病卒。又二年,悌疾作,遂驚歎曰:「吾不起矣!」人問之,乃述所夢,至秋果卒。子龍固無恙,見悌卒亦吒曰:「吾其能免乎?」次年亦得疾卒。夫四子者,皆銳意進取,而繼志以歿。豈冥冥之中,果有主之者乎?抑有守精神感召,固與三人者同乎?靜言思之,豈勝痛哉!